我的抗议和张仃有关       刘子建
    吴冠中早先时说中国画笔墨等于零引起争议，是当时一种很令人兴奋的事情，不同观点一交锋，死板一块的画坛非震荡不可，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要不带偏见，回想一下七八十年代的人在怎样画画，就能理解，大家正齐唱一个调，忽然听见一声尖叫，能不觉得刺激？一些事之所以有意义，不在于是不是真理，而在它起的作用。想想后来社会生活以怎样的速度在改变，就该相信，这尖叫吴冠中不为也会有别人叫的。今人的艺术家是用不着别人疾言厉色才警醒的，相信有人想做御用画家也羞于启齿。造成艺术的这种进步吴冠中是有功劳的。说这些的意思是，吴冠中的话较真不得，一较真，上当的准是你。没想到近闻张仃先生偏要与之较劲。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还真有人愿意跟着上当，一时公理婆理闹得不可开交，这些人着实过厂一把70年代的瘾。
    我想张仃是痛恨吴冠中笔墨等于零这句话的，不然不会说没有笔墨等于零，更不会疾呼要守住笔墨这个中国画的底线。这下子好，中国画有了底线，提法倒是蛮新鲜。人犯迷糊时思维总是有趣得出奇，但怎样做才算没有越线犯规呢？让人觉得简直没有操作的可能。这句话最受人与柄的是给一个画种的发展预先划定了一个底线。我理解张仃，因为张仃画焦墨山水，据说难度极高，有画家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的画“笔线如铁、直中求曲、曲中求直、笔圆气足、笔毛有味”（1）且姑妄听之张仃的笔墨确有上上境界，也不怀疑张仃本人也觉得画出了体会，但这也不是个理由！快进入21世纪了，大家都按一种模式画画，这个世界岂不是太寂寞了。还是刘勃舒说得好：“我吃饭是用刀子还是用筷子吃，别人管不着。”
    笔墨之争从来就是最令人扫兴的事，“五四”以来多少自以为是的主张与预言最终被实践的结果弃之如敝陋。  90年代再来争论笔墨是零不是零，不仅无聊还有些滑稽。事实是宣纸水墨作为一种媒材在作艺术表达时的种种可能性，比以往传统经验告诉人们的要多得多。许多触及社会现实、能给人内心震撼的作品，一个共同的特征就在于语言的创造和精神表达上的自由。重新挑起“笔墨之争”，张仃有摹仿吴冠中之嫌，挽狂澜于既倒，目的是标榜自己是中国画的正宗，遗憾的是，时代已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也就不给人以机会。再说，张仃的画不好，口号也就显得无力。
    张仃的画本来很直白，被一些文章一神侃，弄得玄之又玄，高深莫测。造神弄鬼的才气不用来写小说而用在解释画上，肯定是先迷糊自己再糊弄别人。为尊者讳，大家员不以为然却不好点破，结果上当的就只能是收藏家和美术初学者。我见过的一篇文章中说：在张仃的画里，“看不到一根直线，每一根曲线（哪怕一根小小的树枝〕都是无数直线强扭曲而成——生命进行的艰难轨迹、大自然物质运动的规律都凝聚在这生死刚正之线上。”②溢美之辞一旦说过了头，便使人怀疑这里面有一种利益上的目的。我们见过的中国画里，里面的线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曲线，“线无一分直”，即是常识也是画家的基本功。江文湛的花鸟，陈于庄的山水，朱新建的人物，小娃娃的涂鸦一概如此。习惯成自然，要叫他们画直线才是真难。或许作者认为张仃的线条有脱开物象独立欣赏的价值。但事实上，张订焦墨山小的写生味离不开对景物的客观描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牺牲的就是线条的独立观赏性。这和八大山人的情况不一样，那些险绝的意象除了是线条本身有的，同时它还有一个自适的空间。至于说张仃的画里每一根曲线都是无数直线强行扭曲而成，显然和“看不见一根直线”的说法自相矛盾。再说，线条无非是一种痕迹，不是真的铁丝，能展示一个由直扭曲的过程。这种在文字上故弄玄虚的做派，是文风不正的表现。
      张仃的作品只不过是传统的翻版，了无新意。画里使用的一套符号。如山石林木、流水飞瀑、路、桥、房子和传统没有什么不同，它们早已在山水画的传统图式中凝定成了一种审美的范式和古典的意境，作为意义的代码、我们也正是靠了它们才能解读传统。旧庙、古道、野塞的确是时间的符号。历史记忆的细节，但一旦被纳入陈旧的叙述方式中，它就只能是过去意义的重复，无法为现代人提供任何新的内容，画画远不是作者想像的那么简单，使用了它们，就有了史诗的本质。史诗对20世纪后半页的中国人来说，实在不要随便说。人格力量普遍的缺失，心灵生活的平庸，即便幻想作“伟大的叙事”，已力不从心。张仃的焦墨画不是启蒙意义上的人性解放，或许正相反；也不具有以精神为目的的哲学思考，那些形而下的笔墨既浮躁又表面；更不具有历史意义上的关于意义的阐释，那些陈旧的图式在时间上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的差别，同样，“悲剧性”一词，不可因代表了崇高与深沉是个褒词就随便滥用，那还要看作品是否只有这层意蕴？画中没有。
最好就换一个词。
    以正统笔墨的标准分析张仃笔墨上的不足，并不困难，他笔力不济，线条疲沓软弱，粗笔草率，细笔单薄。作品的写生味太浓，其实是对景提炼不够，炭笔味太腻，是墨象的误用和笔墨太浮。指出作品中的这些不足显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只想证明，在一个人文环境完全全变了的时代，即便刻意追摹传统也达不到古人漫不经意就达到的高度，如果我们还要站在传统的市场上为中国画的发展预先划定一条底线，简直就是荒谬。我们必须明白，对90年代的中国画来说，笔墨是个鸡毛蒜皮的事，对艺术来说，永远是在探索新的可能性。泰戈尔科说得好：创造的神秘，有如夜间的黑暗——是伟大的。而知识的幻影，不过如晨间之雾。
注释：
①《黑色文化的极品》
②见美术研究1994．1期